雍容简辣写诗怀

二十年前在青岛听海粟老人读到上海美专三十年代后期的学生,总是表彰程十发李骆公与燕鸣。他说:“二十世纪第二代画家喝上洋水的少。他们的光芒被师长所掩盖,难以出大名。在育人和创作上却有许多实实在在的业绩,是不该遗忘的。尤其是远离大城市的美术家,成长于战争,被政治运动,走出个性化的道路就格外不容易。燕鸣当时一腔热血,参加过我去南洋举办的抗日义买展,(所得寄给了贵州)后来在江西默默耕耘。对他,我寄以厚望,深表器重。”最近,我有幸读到燕鸣教授一批作品,忆起老人的称赞,很受感动。

燕老受业于汪亚尘、潘天寿、汪声远、谢公展、吴弗之诸名师。当时的美专教学取法于吴昌硕,上溯扬州八怪、四画僧而止于徐青藤陈白阳,重视大写意。这一师承道路造就了齐白石。心仪黄宾虹走入宋元五代大师心灵的人甚少。燕老受到时流的激励,自知才华不及齐潘二翁,便量体裁衣,长途探索,苦师造化,脱尽师长形迹。广读诗词,丰富心源。无倦无悔地熔铸了个人风格,从大艰辛中觅得大欢乐。在新世纪画坛上秀出一枝,以简明、朴茂、雍容、浑成见长。耐得行家咀嚼,具有平和的大气,含蓄的张力,努力以儿童眼观世,削尽繁冗,举重若轻,艳处求清,诗意盎然。俊爽恣肆,不失蔼然长者风仪。

燕老写《秋声》、《迎春》,表现对生活的挚爱,心胸火热,意气风发,健而不粗。略具白石神采;无一笔重复齐翁,气旺色酣,笔墨饱润,游刃有馀。杜绝再衰三竭剑拔弩张的外在喊叫,厚得透明,浓得松秀。《对话》的双鸟祝福了平凡的爱情,呼唤知音,抗御寂寞的侵蚀;《枇杷》的纵横开张,避过了外霸内巧,奇韵消化了潘天寿,以手写心,互相推进生发,跳出潘老樊篱,幽怀别抱,势态不凡。他的画告诉我们:画家抄袭自然,背离自然,皆非艺术。物象里渗透了画家的情思,笔墨藏着情感密码,忘却了经营,甚至忘了在作画,不知几时落墨,几时终了,线条弹之如弦,引吭而歌。点划喷射出乐曲旋律,回旋于欣赏者的神经系统,才是艺术家的追求。我不能说他的画尽达于这一境界:只能讲他攀登的恰好是此类康庄大道。

燕老用力最勤,成果最丰硕的当推大笔写意山水,在造境上对前辈有所突破。用色响亮明快,归纳得冼练,呼吸匀畅,敢于拥抱现代感。生熟、拙辣、老嫩、进退、浓淡基本上做到了岳飞谈用兵:“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”

《十里长廊》写张家界一类峰峦,红黄蓝对比强烈,画面飞动。有一定重量感体积感,不致于乘风飞去。她兀立云海,卓荦不辟。民族英雄们凛烈英气凸现笔端,地灵人杰,浑然一体。画师泼色沉着,化俗为雅。造险破险,指挥若定。若失之毫厘便流于狂怪鄙俗。壮美粗野,一纸之隔而已。处理妥贴,便让我们分享作者劳动后的喜悦,好用钦佩的目光擦去他额头的汗水。灵动踏歌飞行的群山背后,何止废画三千张!

月未西沉日已升,火轮含笑对冰轮。千山铁铸云间立,喜煞松荫作画人。《黄山日出》,奇景生奇画,松枝全用浓墨扫出,山的风骨凌厉,运马蹄形方线涂写,直上直下,小树意到笔未全到,松秀郁勃,是生生不已的黄山大气,调高韵宽,真力磅礴,在海翁大千两师之外另得严峻慈祥面影。是自在山,燕家山,流韵不息,云岚怒涌,天仪靓影,占尽春色。

大写意是国画传统,经过百年来的倡导,人材辈出。有些革新多取西画乳汁,就文化底蕴而言,宋人写实,元人重乐感,包括工笔皆意在笔先,笔尽意在。燕老虽已进入高龄,画里尚有青春气息。希望他在自觉写生的同时,多多剖析明前古哲代表作,时时由熟回生,回到以实求意的高度,把宋元精神传承后世。

我国是画家最多又缺乏大师的年代,以燕老的底气,可以大有所为。愿他与新老专家切磋,扬长避短,奔向无极。

柯文辉
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